苏建国这辈子头回觉得皮鞋硌得慌。他死死攥着那面绣着"廉洁奉公反贪先锋"的锦旗,站在钢铁厂大礼堂的主席台上,后脖颈的汗顺着脊梁往下淌,把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洇出个歪歪扭扭的乌龟壳形状。
礼堂里乌泱泱坐满了三百多号人,前排工会主任冲他竖起大拇指,油亮的脑门在灯光下反光。苏建国心里直发颤,拼命在心里念叨:老苏家祖坟冒青烟了!谁能想到举报副科长吃回扣,不仅得了锦旗还能拿五百块奖金?
"同志们!"厂长敲着话筒,震得音响嗡嗡作响,"苏建国同志用实际行动证明,工人阶级的眼睛是雪亮的!"厂长拍着胸脯,心里却乐开了花:可算逮着机会把厂里那帮蛀虫清出去,今年评先进企业稳了!
苏建国腿肚子直打哆嗦,眼前直冒金星。他明明是来应聘仓库管理员的,怎么突然成了反腐英雄?余光瞥见闺女苏小满蹲在配电箱后面,冲他比着"加油"的口型,气得他直想把锦旗甩过去——这丫头又在搞什么鬼!
三个小时前,苏小满攥着锦旗溜进钢铁厂时,正撞见虎子哥在树荫下训人。"吴瘸子你长点心!废钢料也敢当正品入库?"虎子哥脖子上青筋暴起,唾沫星子乱飞。
穿工装的吴瘸子点头哈腰,嬉皮笑脸地说:"这不帮强子哥平账嘛......"心里却盘算着:反正苏大强说了,出了事他兜着!
这话像根钢针扎进苏小满耳朵。好家伙,大伯苏大强居然把手伸到钢铁厂来了!她眼珠子一转,计上心来。
"虎子哥!"苏小满像只灵活的小豹子蹿过去,把锦旗硬塞进吴瘸子怀里,"我爸让我送锦旗,感谢您帮咱街道解决再就业!"红绸子哗啦抖开,吴瘸子的脸瞬间涨得比锦旗还红:"这、这怎么敢当......"
"您当得起!"苏小满故意把嗓门提得老高,"听说您连亲侄子的黑账都敢揭发呢!"心里冷笑:大伯不是想把我嫁给这瘸子吗?先送你份大礼!
十分钟后,保卫科的人架着脸色煞白的吴瘸子往外走时,苏建国刚填完仓库管理员入职表。他咬着半个包子,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,厂长就攥着举报材料冲了过来,吓得他手里的包子"啪嗒"掉在锦旗的"廉"字上。
"现在请苏建国同志分享反腐经验!"厂长的话把苏建国拉回现实。他哆嗦着摸向话筒,突然感觉周围人的表情都变得诡异起来。
工会主任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,心里却在打鼓:完犊子!我上月多报的二十斤茶叶钱不会被查吧?仓库老王嗑着瓜子,嘴上夸着"老苏看着挺老实",心里却直后悔:早知道把他安排去扫厕所!
最逗的是虎子哥,表面挠着头装无辜,心里却在哀嚎:完球!吴瘸子供出大伯,大伯供出我偷卖柴油的事咋整?!
"我、我主要靠家庭教育!"苏建国急中生智,"闺女常说,人在做......"
"天在看!"苏小满在台下脆生生接话,"我爸说当工人就要堂堂正正!"
礼堂里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,差点把屋顶掀翻。苏建国懵懵懂懂接过五百块奖金,感觉像揣了颗烫手的山芋。
当天晚上,苏家院子里炸开了锅。大伯苏大强跪在搓衣板上,鼻涕眼泪糊了一脸:"建国我错了!那些回扣我一分没花啊!"心里却懊悔不已:早知道把钱藏厕所水箱里!
王金花举着存折的手直哆嗦:"五、五百块?!够买台彩电了!"看着平时唯唯诺诺的丈夫,眼里满是惊讶:死老头子居然有这本事?
苏小宝啃着奖励的大白兔奶糖,突然拽了拽苏小满衣角:"姐,厂长说让你明天去趟厂办。"心里直打鼓:千万别是发现锦旗上的酱油渍是我弄的!
饭桌上突然安静下来,八道目光齐刷刷射向苏小满。苏建国闷头扒完三碗饭,终于憋出一句:"小满,你咋知道吴瘸子要做假账?"
苏小满不慌不忙舔掉筷尖的米粒,冲大伯嫣然一笑:"奶说的呀,她今晚还要找您唠嗑呢。"
"嗷!!"大伯吓得连人带凳子翻进鸡窝,惊得老母鸡扑棱着翅膀乱飞,两枚新鲜热乎的鸡蛋也跟着碎了一地。月光下,苏小满狡黠的笑容里,藏着只属于她和奶奶的秘密。
意外的荣光
苏建国站在钢铁厂大礼堂的主席台上,感觉自己的腿肚子在不受控制地打颤。四月的天还不算热,但他后背的的确良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,在灯光下泛着奇怪的光泽,后脖颈处的汗渍晕染开来,形状竟像极了一只乌龟壳。
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。三天前,他不过是怀揣着下岗再就业的忐忑心情,来钢铁厂应聘仓库管理员。没想到在填写简历时,无意间听到几个工人在角落里议论副科长张某吃回扣的事。本着老工人的正义感,他随手写了封举报信,塞进了厂长办公室门口的意见箱。
"同志们!"厂长激昂的声音将苏建国拉回现实。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锦旗,"廉洁奉公反贪先锋"八个烫金大字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。三百人的礼堂座无虚席,前排工会主任竖起的大拇指格外醒目,后排传来此起彼伏的掌声,却像闷雷一样在他耳边炸响。
"苏建国同志用实际行动证明,工人阶级的眼睛是雪亮的!"厂长的声音充满振奋,"正是因为有这样敢于亮剑的同志,我们厂才能彻底清除蛀虫,今年争创先进企业的目标指日可待!"
台下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,苏建国却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。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台下,一眼就看到女儿躲在配电箱后面,正冲他比着口型:"爸!挺住!"
挺个屁!苏建国在心里暗骂。他压根没想过要当什么反贪英雄,更没想到这封随手写的举报信会掀起这么大的波澜。五百块奖金听起来诱人,但此刻他只想把这面沉甸甸的锦旗甩到女儿脸上——要不是这丫头总念叨家里缺钱,他何苦来凑这个热闹?
记忆突然闪回下岗那天。作为机械厂的老员工,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第一批被裁的对象。妻子卧病在床,女儿刚考上大学,每个月的医药费和学费像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。听说钢铁厂待遇不错,他才硬着头皮来应聘。
"苏师傅,请您发表两句感言吧!"厂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。苏建国感觉手心沁出了冷汗,话筒递到面前时,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。
"我...我就是个普通工人..."他结结巴巴地开口,"看到厂里有蛀虫,实在忍不住..."台下响起鼓励的掌声,这让他稍微镇定了些,"咱们工人阶级,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损公肥私的事。厂子好了,我们工人的日子才能好。"
话音刚落,礼堂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。苏建国松了口气,暗暗庆幸自己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。走下舞台时,他的双腿还在发软,但心里却莫名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自豪感。
回到家时,女儿已经把锦旗郑重地挂在了客厅墙上。"爸,您现在可是咱们厂的大英雄!"女儿兴奋地说,"明天我要把这事告诉全班同学!"
苏建国看着墙上的锦旗,又看看女儿开心的笑脸,突然觉得这一切似乎也没那么糟糕。或许,这就是命运给他开的一个善意的玩笑吧。
夜深了,妻子在里屋轻声咳嗽。苏建国躺在床上,望着天花板发呆。明天还要去厂里办入职手续,不知道仓库管理员的工作好不好做。但不管怎样,他已经下定决心,要用自己的方式守护这个厂子,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。
窗外,月光如水,洒在那面鲜红的锦旗上,映得整个房间都亮堂堂的。苏建国闭上眼睛,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微笑。这一夜,他睡得格外踏实。
聚光灯下的心跳声
钢铁厂大礼堂的镁光灯刺得苏建国睁不开眼,厂长热情洋溢的"现在请苏建国同志分享反腐经验!"如重锤般砸在他天灵盖上。掌声雷动中,他的手指机械地摸索着话筒支架,金属表面沁出的凉意都压不住掌心的汗。这短短三步路,他仿佛是踩着棉花糖在走,整个人都飘在半空。
工会主任率先起身鼓掌,嘴角上扬的弧度标准得像是画上去的。那张堆满笑意的脸上,苏建国却莫名捕捉到一丝紧绷的线条。(表面微笑):"苏师傅多分享些宝贵经验!"他的声音洪亮有力,(内心)却在疯狂刷屏:【完犊子!我上月多报的二十斤茶叶钱不会被查吧?】这个念头像只疯狂打洞的老鼠,在他脑子里横冲直撞。主任下意识地摸了摸中山装的口袋,那里藏着的报销单此刻仿佛烧红的铁板。
斜前方嗑瓜子的仓库老王,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探究的光。(表面)他咂着嘴感叹:"老苏看着挺老实啊",手里的瓜子壳噼里啪啦往下掉。(内心)却翻了个大白眼:【早知道把他安排去扫厕所!】上周刚把报废的扳手当新货入库的事,此刻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。老王悄悄把工装口袋里的账本往里塞了塞,喉咙里发出不自然的吞咽声。
角落里的虎子哥最是精彩,他弓着背挠头,活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。表面结结巴巴地跟着鼓掌:"苏师傅厉害!"(内心)却已经崩溃成一片废墟:【完球!吴瘸子供出大伯,大伯供出我偷卖柴油的事咋整?!】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,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斑点。三天前和大伯在废品站的密谈,此刻像电影回放般在他眼前循环播放。
苏建国的手指在话筒上打滑,喉结上下滚动了三次才发出声音:"我、我主要靠家庭教育!"这句话出口的瞬间,连他自己都愣住了。原本准备的套话全卡在嗓子眼,此刻脑子里唯一清晰的画面,竟是女儿苏小满趴在台灯下写作业的样子。
"闺女常说,人在做……"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起来。
"天在看!"清脆的童音从台下破空而来。苏小满不知何时挤到了前排,马尾辫随着动作欢快地跳动,眼睛亮得像藏着星星,"我爸说当工人就要堂堂正正!"小姑娘的声音带着破音的颤抖,却像一记重锤敲在礼堂每个人心上。
掌声如潮水般漫过整个礼堂,震得头顶的吊灯都微微摇晃。苏建国看着工作人员递过来的红绸包裹的五百块奖金,沉甸甸的触感让他恍惚。这叠钞票此刻不再是喜悦的象征,反而像颗烫手的山芋——谁知道这里面沾着多少人的"秘密"?
工会主任的掌声最是响亮,拍得手掌通红,脸上的笑意却比哭还难看;仓库老王的瓜子撒了一地,他弯腰去捡时,工装口袋里的账本差点掉出来;虎子哥机械地鼓掌,眼神空洞得像是在看末日来临。
苏建国突然想起早上出门时,女儿把锦旗塞进他怀里的场景。那时候她狡黠地眨眨眼:"爸,咱们就做那照妖镜!"现在他终于懂了这句话的分量。聚光灯下,他挺直了佝偻的脊背,突然觉得后脖颈的汗都不那么黏腻了。
散场时,苏小满蹦蹦跳跳地扑过来,马尾辫扫过他的下巴:"爸,你刚才超帅!"她的眼睛亮晶晶的,"我就知道,只要说实话,咱谁都不怕!"
暮色渐浓,钢铁厂的烟囱吐出袅袅青烟。苏建国攥着奖金的手慢慢收紧,掌心的汗渍在红绸上晕开深色的痕迹。回家的路上,他突然想起年轻时师傅说过的话:"咱们工人,骨头要比钢铁还硬。"
月光爬上苏家的窗台时,苏小满正认真地把锦旗熨烫平整。苏建国坐在老旧的木桌前,仔细地把奖金分成两份——一份留给妻子买药,一份存进女儿的学费存折。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,像是在为这个普通家庭的夜晚伴奏。
谁也不知道,这场意外的表彰大会,会在钢铁厂掀起怎样的波澜。但苏建国知道,从今往后,他和女儿会继续做那束照进黑暗的光,哪怕微弱,也要照亮一方天地。
饭桌上的惊雷
白炽灯在苏家老旧的天花板上嗡嗡作响,饭桌上摆着炒青菜、咸鸭蛋和一锅玉米糊,蒸腾的热气里突然炸开一声闷响——是大伯膝盖重重磕在搓衣板上的声音。这位平日里颐指气使的远房亲戚此刻涕泪横流,油渍斑斑的中山装皱得像腌菜叶子:"建国我错了!那些回扣我一分没花啊!"他颤抖着抓住苏建国的裤腿,哭腔里带着破音。(内心)却在疯狂懊恼:【早知道藏厕所水箱里!上个月就该听强子的,埋在后院菜地里多保险!】
王金花举着印着五百块存款记录的存折,手指抖得像筛糠:"五、五百块?!够买台彩电了!"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,又带着难以置信。(内心)偷偷打量着闷头扒饭的丈夫,盘算着这些年是不是小瞧了这个蔫头耷脑的男人:【死老头子居然有这本事?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天天骂他窝囊!】
八岁的苏小宝鼓着腮帮子啃大白兔奶糖,突然拽住姐姐苏小满的衣角:"姐,厂长说让你明天去趟厂办。"他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担忧,(内心)却在紧张另一件事:【千万别是发现锦旗上的酱油渍是我弄的!昨天偷吃红烧肉不小心滴上去,用口水擦了半天都没擦掉!】
饭桌上突然响起"呼噜呼噜"的扒饭声——苏建国已经连扒三碗玉米糊,腮帮子鼓得像仓鼠。就在全家以为他要把碗底都啃穿时,他突然撂下碗筷,抬头直勾勾盯着苏小满:"小满,你咋知道吴瘸子要做假账?"
筷子碰撞声、咀嚼声、风扇转动声瞬间消失,八道目光像探照灯般齐刷刷射向苏小满。窗外的蛐蛐儿叫得更欢了,和屋内凝滞的空气形成诡异的反差。
苏小满慢条斯理地舔掉筷尖的米粒,瓷白的碗在她手中转了个圈。她突然冲大伯嫣然一笑,梨涡里仿佛藏着蜜:"奶说的呀,她今晚还要找您唠嗑呢。"
"嗷!!"
大伯连人带凳往后翻倒,跌进墙角的鸡窝。芦花老母鸡"咯咯"惊叫着扑腾翅膀,两枚还带着体温的鸡蛋"啪嗒"碎裂,蛋清混着泥土溅在他崭新的皮鞋上。他连滚带爬地往外冲,嘴里念叨着:"我、我突然想起要去医院看老舅!"身影很快消失在墨色的夜幕里。
王金花"噗嗤"笑出声,用围裙擦着眼角:"这老东西,平日里作威作福,现在倒像被踩了尾巴的猫!"她转头看向女儿,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:"小满,你奶都走了三年了......"
苏小满狡黠地眨眨眼,从书包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。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吴瘸子进出废品站的时间、车辆牌照,甚至还有几段用铅笔写的对话记录。"上个月我在厂里帮忙搬货,总觉得吴瘸子不对劲。"她耸耸肩,"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就当写侦探小说了。"
苏建国摩挲着女儿的笔记本,粗糙的手掌抚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。他突然想起白天在台上,女儿清亮的那句"天在看"。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,照在墙上的锦旗上,"廉洁奉公"四个大字泛着柔和的光。
饭桌上重新热闹起来,苏小宝举着啃得坑坑洼洼的糖纸要贴在锦旗上,被王金花笑着拍开。苏建国默默往女儿碗里夹了块咸鸭蛋,蛋黄油汪汪的,像极了女儿眼里闪烁的光。窗外的蛐蛐儿还在叫,却不再显得聒噪,倒像是为这个普通家庭奏响的夜曲。